《如何让你遇见我》

《如何让你遇见我》

第2章:我依然情有独钟1

鱼化石(一条鱼或一个女子说)

--卞之琳

我要有你的怀抱的形状,

我往往溶于水的线条。

你真象镜子一样的爱我呢,

你我都远了乃有了鱼化石。

卞之琳是中国现代诗史上著名的“拐点”诗人。他的诗歌冷色遣悲,峰回路转,匠意独具。他深受波德莱尔、艾略特、叶芝、里尔克、瓦雷里、奥登、阿拉贡和魏尔伦的影响。卞之琳追求:“我写诗,而且一直是写的抒情诗,也总是在不能自已的时候却总倾向于克制,仿佛故意要做‘冷血动物’。”看得出,他的诗歌里更多地融化了温庭筠客观写情及李商隐、姜夔隐语间隔的传情策略。

之所以说他是“拐点”诗人,就在于他的诗时常横切一笔,意象悬空,语象在陡然之间异军突起,让你感到突兀,不知所措。你必须调整一个角度去接纳,否则,你将走进一个死胡同。他的诗就像一个沼泽,看上去与草地没有异样,但你一旦踏入,势必越陷越深、难以自拔。他早期的诗歌以一种主题意蕴的多重构建从不同的层面给人以各异的审美感受,这使他成为中国现代文学的璀璨星空中一个持久的耀眼星座。卞之琳也由此成就了一份属于他自己的深度。

《鱼化石》(一条鱼或一个女子说)是现代情诗的名篇。诗仅有四句,但跳跃奔突,意象独特,引人深思,其主旨曾引发众多歧义的理解。据《鱼化石后记》的解释,第一行化用了保尔·艾吕亚的两行句子:“她有我的手掌的形状/她有我的眸子的颜色。”有人认为这与司马迁的“女为悦己者容”的意思相通;第二行蕴含的情景,从盆水里看雨花石,水纹溶溶,花纹溶溶,是一种因为缅怀而产生的美的向往。如马拉美《冬天的颤抖》里的“你那面威尼斯镜子”的描述:那是“深得像一泓冷冷的清泉,围着镀过金的岸;里头映着什么呢?啊,我相信,一定不止一个女人在这一片水里洗过她美的罪孽了;也许我还可以看见一个赤裸的幻象哩,如果多看一会儿。”

一直以来,人们都认同诗歌是不宜过分解读的文本,但又一直在努力解读诗歌,试图直抵诗人的内心世界。诗人的内心世界是丰富的,独特的,有启发意义的。诗不宜过分解读,又不能不解读,如何把握其中的维度,的确很困难。但人们往往过于钻入诗的“精神”世界,如果感性一点去思考,也许能另辟一条直抵诗人心灵世界的蹊径。因此,在诗歌解读时,拨开字面上的诡异风云,删繁就简,是一种可行的方法。卞之琳受西方诗歌的影响很深,他的语式运用有很深的汉译诗语法的痕迹,意象的呈现脉络也是如此。明白了这些,再读他的诗就容易得多了。他喜欢进行主宾的切换,竭力实现彼此之间“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水乳交融的勾连。

卞之琳为人拘谨,特别是在爱情上。1933年秋天,23岁的卞之琳认识了张充和。熟悉张充和的人大概不多,但如果提及写了小说《边城》的沈从文,大家都耳熟能详。她的三姐张兆和就嫁给了沈从文。卞之琳在他的《〈雕虫纪历〉自序》中有所述及:“在一般的儿女交往中有一个异乎寻常的初次结识,显然彼此有相通的‘一点’。由于我的矜持,由于对方的洒脱,看来一纵即逝的这一点,我以为值得珍惜而只能任其消失的一颗朝露罢了。不料事隔三年多,我们彼此有缘重逢,就发现这竟是彼此无心或有意共同栽培的一粒种子,突然萌发,甚至含苞了。我开始做起了好梦,开始私下深切感受这方面的悲欢。隐隐中我又在希望中预感到无望,预感到这还是不会开花结果。”卞之琳爱张充和,整整爱了60年。60年沧桑情事,可感可叹!但这爱,却被卞之琳先生深深藏了60年,几乎没有人知道。直到他逝世后,很多人才从一些书里觅得蛛丝马迹。

根据卞之琳的性格,我们可以得知他是在用另一种方式抒情,是一种节制的抒情,就像罗兰·巴尔特提出的“零度写作”。作品的语言初看上去是不带有作者感情的客观文字,但这些文字组合以后就明显可以看出作者所站的立场,所持的观念。在此,他成功地传达了那种付出与收获的失衡,那种失落,那种挫折后的无可奈何。

“我要有你的怀抱的形状/我往往溶于水的线条。”怀抱是柔软和温暖的象征,线条暗喻美丽。这是对爱情的渴望表达。你的怀抱,柔软而饱满,充满无限的魅惑。我多么期望能够适合你的怀抱。这是一种祈求的心态,期盼着美人青睐,是单相思的内心情态。当时,张充和在北大读书。张充和家境好,年轻漂亮有文化,性格开朗,这些条件足以使许多男人夜不能寐,也容易让男人产生自卑。卞之琳就是处于渴望与惶恐、追求与羞涩、期冀与失落的矛盾情结中不能自拔的一个。

从情的缘发性上看,它是倾心的爱恋和失落的痛伤,内化为诗的宁静,仅呈一尾鱼的挣扎,昭示了爱的错位和无以交接,以节制现殇情,借轻浅诉长悲。外在的恬远之境引人想及姜白石“垂灯春浅”的清幽。整首诗流动着终生无以平抚的错憾沉郁,有着气敛神藏的腴厚,未涉情语却贮尽真情,内蕴极炽而表现极淡,有止水狂飙之美。

“你真象镜子一样的爱我呢/你我都远了乃有了鱼化石。”镜子是一个反照自己的平面,在镜子里,没有躲藏,没有掩饰。你会明白无误地爱我吗?从开始把爱情具化为“怀抱”,那种温馨而浪漫的想象,到我往往“溶于水的线条”,那种倾心于“你”的温柔似水。接下来,“我”不知道你是不是像我爱你一样的爱我,既是一种表白,也是一声询问。“我”心里透过一阵怀疑,也充满着一片希望。最后一句点睛之笔,“你我都远了”,你我也没有希望了,你是你,我是我,以后各不相干。但成为的“鱼化石”,使“鱼非原来的鱼,石亦非原来的石”,你我都彼此改变了对方。鱼化石并不是鱼和石的最佳结合体。鱼在石中是禁锢的,二者是彼此分明的,并不是融为一体的。而最后,鱼化成石的时候,鱼非原来的鱼,石也非原来的石了。这也是“生生之谓易”,是“葡萄苹果死于果子,而活于酒”。从意象的选择上看,“鱼”“石”构成的对比正蕴含着一个脉脉深情、一个冷冷冰冰,我的热情如火,你的清冷若水。

在《鱼化石》中,作者一开始就注明是一条鱼或一个女子说,可以理解为是作者在为自己掩饰。实际上,这是一个单相思男人的心灵独白。也确实如他所说,是他私下里做的好梦。卞之琳是一个痴情人,也是一个含蓄的人。因此,对于自己的爱,总是表现得很隐蔽,这也就使得被爱者可能难以觉察。把感情表达得如黄河般九曲十八弯,诗风复杂,细密繁复,是他的性格使然。

卞之琳日思夜想张充和,但他终于没有能洞开她的心扉。后来,张在一个美国青年的热情追逐下,被打动了心,嫁到了美国。卞之琳的痛苦可想而知,但他仍然不明确表达,仍然用他特有的含蓄掩饰自己。

其后,张充和似乎在卞之琳的生命里消失了,卞之琳再也没有提起过她。但曾经深爱过,毕竟抹不去。那种爱和怀念,也许,可以用一句话来形容:那是一种雅致的痛,一世一生!

鱼或者石头,一个流畅自如,一个沉稳如铁,两类不同质地的物质碰撞在一起,无法产生火花,也无法水乳交融。这是一种宿命。只有到了最后,岁月流逝,沧海桑田,鱼化成了石头,这两种本来无法在一起的物质终于相聚一团,这时节,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这是最后的相聚,也是最后的痛。

隔江泪

--卞之琳

隔江泥衔到你梁上,

隔院泉挑到你杯里,

海外的奢侈品舶来你胸前,

我想要研究交通史。

昨夜付一片轻喟,

今朝收两朵微笑,

付一枝镜花,收一轮水月……

我为你记下流水账。

在中国现代诗歌的精神结构中,传统诗歌文化的元素格外丰盈。情诗创作的意绪、意象、意境、意蕴逐层展现出“古典”对于“现代”的覆盖,并在传统、西方、现代互动贯通的立体空间里肆意纵横。现代诗从发端起,经过一批理论家和诗人对白话诗的大力倡导,基本上占据了诗坛的主导地位。中国现代情诗在迁流蔓衍中逐步使中西古今诗艺由表及里地潜进融合。传统的意绪、意象、意境、意蕴经由诗人心灵内化,呈现出幽复深广的精神文化特征,而现代言情中的古典底蕴更是升华了情诗的诗学品格和独特风神。

上世纪30年代,汉语诗人们逐渐意识到现代新诗的过分白话化和忽视诗歌格律(旋律)的缺陷,因此他们开始回归和重新寻找,在传统诗歌中进行创新与回归的张力经营。受“新月派”影响而出道的卞之琳,有着自己更独特的艺术敏感性。他自己说他写白话新体诗,是最着力于诗的“欧化”“古化”或“化欧”“化古”的。他向西方现代诗人学习,又向中国古诗人学习。我们很容易找到他的诗与中国传统诗歌主流的深刻联系--不管是意象的选择,意境的表达,还是诗意的追求。

《隔江泪》是一首结构精巧的情诗。这里,卞之琳采用了现代诗行+古典情怀的手段:诗里用了“奢侈品”“舶来”“交通史”几个现代词汇,也用了“镜花”“水月”等具有古典色彩的词语,中西合璧,切入巧妙,没有一般诗歌中因为语境差异而呈现的裂痕。

“隔江泥衔到你梁上/隔院泉挑到你杯里/海外的奢侈品舶来你胸前/我想要研究交通史。”“梁上”“杯里”“胸前”,由远及近,三者与女子的距离,愈来愈近。诗人从隔江泥、隔院泉以及饰物(海外的奢侈品)这三种物质层层逼近的状况中,突兀地冒出一句“我想要研究交通史”--这抽象似乎不知所以的现代词条,使热烈骤然降温。但细细品味,却别有一番滋味。

“交通史”,可理解为“隔江泥”“隔院泉”“海外的奢侈品”到你那儿的路径,也可理解为你我感情发展的历程,或者是我应该通过怎样的途径走进你的心里。跌宕起伏,横刀一切是卞之琳独特的神来之笔,是他的诗歌简短而又耐人寻味的特质。

前三句用齐整的排比句法,堆积起炽热的感情,燕衔泥,不知劳累;人挑水,不辞辛苦;为讨你欢心而不惜重金买下海外奢侈品送你。在艺术上,这首诗所表现的是复杂而炽热的情感,但是诗人并未进行直接的陈述与抒情,而是通过客观形象和意象的呈现,将诗意间接地加以表现。诗作有着突出的画面感与空间感,意境深邃悠远,又有着西方诗歌的暗示性,含蓄深沉。

“昨夜付一片轻喟/今朝收两朵微笑”,昨天夜里我辗转难眠,感喟叹息;今天早上看到的是你的微笑。痴情人患得患失、喜忧皆由玉人的可叹之貌跃然纸上。

第二节诗形上近似第一节,前三句以“付一片”“收两朵”“付一枝”“收一轮”为骨架,承接“交通史”的内蕴,展示出了情感的空灵与虚幻。我一片痴情,换来的只是你淡然一笑。淡然一笑绝对不是情人之间的交流,这是经验之谈。卞之琳心思缜密,尤擅传神之笔,善于捕捉事物之间微小的内在联系加以提升。前面两句是实写,第三句虚写,却是真正的点题之笔。“付一枝镜花,收一轮水月”,镜花水月是中国文化意识中虚无缥缈、徒劳无功的符号,作者化用“镜花水月”的典故来寄托现代人的情思,颇有深味。

也许情之美即在于此,“故其妙处,透彻玲珑,不可凑泊,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镜中之象,言有尽而意无穷”。在这无法捕捉的美好情愫中,“我为你记下流水账”,又一个抽象的句子,却同样地具有深味。流水无情,人有情,情缥缈,而相思账井然。记下账目,体味情感,虽繁琐却美丽,虽枯燥却有无尽的韵味。

构思诡奇、峰回路转、词平意深,是卞之琳最独特的诗歌手法。上面的诠释,有进一步解读的空间,例如“付一枝镜花,收一轮水月”这一行,就难有通达一致的解释。然而,正是这样明朗之中略带朦胧的诗最为可人。本诗更可称奇之处,是它的结构。第一节的“梁”,次行的“杯”,再次行的“胸前奢侈品”,物与人的关系层层递进,章法井然,正是《文心雕龙·章句》说的“体必鳞次”。首三行都涉及由彼到此的路径,第四行用“交通史”来概括,总揽本节,收势妙不可言。

此诗的第二节用了“水月”的意象,加上前面第一节的“江”“泉”“舶来”等字眼,水成为重复出现的意象,末行结以“流水账”,有百川汇海、首尾一体之妙。

燕子把隔江的泥衔到你家的屋梁上,挑夫将隔院的泉水挑到你杯里,海外的奢侈的胸花舶来挂在你的胸前,想想啊,为什么这些离你如此遥远的东西都能阴差阳错地亲近你,而我近在咫尺,却无缘走进你的心?我冥思苦想,不得要领,我还是去研究交通史吧,按图索骥,找到通往你心里的路径。

昨夜我辗转难眠,想着你的芬芳、你窈窕动人的身影、你齐眉的刘海下那一双妩媚的眼,我深深叹息,走进你的路为什么如此艰难?今天早上看到你淡然对我一笑,一夜的相思不寐就换来这浅浅一笑。我满怀的激情,换来的是镜花水月空欢喜,我只有记下这每一笔相思的流水账。

全诗先扬后抑,在清新活泼、优美热烈的感情流露后,突然来一个逆转,在忧郁中咀嚼酸甜苦辣,在无奈里品味相思的苦与乐。在这里,我不能说出更多的感叹,我只能沿着诗人的情感足迹,亦步亦趋地行走,在柳暗花明的语词迷津里感受那一份深深的爱意,那一份深深的失落。

只要彼此爱过一次

--汪国真

如果不曾相逢

也许 心绪永远不会沉重

如果真的失之交臂

恐怕一生也不得轻松

一个眼神

便足以让心海 掠过飓风

在贫瘠的土地上

更深地懂得风景

一次远行

便足以憔悴了一颗 羸弱的心

每望一眼秋水微澜

便恨不得 泪水盈盈

死怎能不 从容不迫

爱又怎能 无动于衷

只要彼此爱过一次

就是无憾的人生

《只要彼此爱过一次》是汪国真的代表诗作。这次,他把习惯性的两节回返似的主歌换成了四节,之后,依旧是提纲挈领似的格言总结。前面的展开是为后面的观念作铺垫,这是符合大众阅读习惯的秘制果丹皮。他成功地运用这一手法,机智地破解了先锋派诗人九曲回肠似的诡秘或家常话语唠叨所产生的阅读困惑。

让我们回顾一下,继上世纪80年代之后,先锋派诗人们一边咀嚼北岛、舒婷们的剩菜残羹,一边急切地想摆脱朦胧诗的阴影,叫嚷着“北岛时代过去了”,他们挥霍了那一段绝好的光阴,在叛逆、解放的蛊惑下进行诗歌颠覆活动,至此,中国现代诗进入了一个空前衰败的时期。这种尴尬局面的形成,有多种因素,但忽视读者的审美介入,不能不说是一个重要原因。

在朦胧诗的巨大阴影下,一批经过其启蒙的“后朦胧时代”的诗人们,数典忘祖地抢滩突围,以摆脱朦胧诗的话语霸权。那是一个聒噪的岁月,数以万计的“诗歌公社”匆忙地聚集于“现代派”的杏黄旗帜下,在1986年的《深圳青年报》上举行了一次盛大的现代诗狂欢。之后,这批各自回营的诗人和亚诗人们进入自己的犄角内不断地自我复制,造就了现代诗写作疑窦丛生的迷惘格局。

一种企图挺进哲学思考范畴的诗歌试验如火如荼地开展起来。早在若干年前就在西方销声匿迹的先锋主义被亚细亚的新汉语诗人们捡起来,擦拭一番后,粉墨登场。

神性写作是较早切入诗歌思维的具体姿态。在一种族性古迹中进行意义检索,试图掀起再一次启蒙活动,是这次活动的行动纲领。但他们沧桑的面孔被先锋派无情消解。后来,“下半身”脱颖而出,试图以身体进行人性的深度求证。同样是叙述男女之情,“下半身”诗歌的描述不堪入目,败坏了读者的胃口。也许,正因为当时汉语诗歌所呈现的混乱格局,造就了汪国真的成功。他的诗,以轻盈、浅显、感伤的色彩,穿越迷乱的价值浓雾,呈现在青年人的阅读世界里。柔声倾诉,如宣叙调似的独白、呢喃,在无所适从的世界,透露出一种对美丽的企求和对纯净的向往。

如果不曾相逢

也许 心绪永远不会沉重

如果真的失之交臂

恐怕一生也不得轻松

“如果……也许……”普遍运用于叙述类文本中,在上世纪90年代之前也曾广泛运用于诗歌写作。这种句式的特点就是陈述关系明朗、透明。“如果不曾相逢”,那么,我的心就不会有如此沉重的希冀和期盼。这里,似乎有一点抱怨,如果没有遇上你,不就什么事都没有吗?但如果真的错过这个机缘,我的一生将不会宁静,每当夜深人静,心中会满怀悔咎。冥冥之中,命运让我们相遇,这是怎样的幸运啊!这里没有那种经历了风雨的刻骨铭心,没有痛不欲生,只有淡淡的一种少年情窦初开的依恋情怀。所以,非常容易打动少男少女。

接下来是依恋的理由。你妩媚的“一个眼神”,在我的心里掀起狂风暴雨,久久不能停息。含春的媚眼,最是让人心动。这个传神的情态捕捉把恋爱男女的微妙心理表现得淋漓尽致。于是,在荒芜的生命旅途,我更加深刻地明白,一山一水、一草一木对于我是多么的重要,也因此让我更懂得珍惜。一次久长的离别,就会让我憔悴。“一次远行/便足以憔悴了一颗 羸弱的心”,这是从宋代柳永《蝶恋花》“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借化过来的。每一次微微泛起波澜的秋水,都勾引起我思念的泪水不住地流。这是怎样刻骨铭心的爱恋啊?有了这样柔肠百结的爱恋,我至死不悔。那么,这样执著的爱,谁不为之动容?只要彼此轰轰烈烈、真真切切地爱过一次,人生也就没有什么值得遗憾的了。

《文赋》云:诗缘情而绮靡。宋人严羽在《沧浪诗话》里断言:诗者,吟咏情性也。由此可见,情诗在中国诗歌悠久的历史里,其文化实存和审美内涵具有别树一帜的艺术心理积淀,它绝对不是某种工具诗歌观念所界定的从属于“文以载道”“诗言志”的范畴。

对于汪国真的诗歌,一直有迥然不同的价值评估。诚然,他的诗歌对语言没有特殊贡献。现代诗写作技巧上通用的通感、变形、暗喻等基本方法也很少在他的作品里呈现,缺乏空间和张力使他的写作丧失了耐人寻味的深度。但有一点不可忽视,他简单、明快的写作为现代诗的文化普及作出了不可低估的贡献,他用青春寄语似的教化格言进行概念扫描,从事某种单纯的价值引领启发。他拒绝深度的写作使诗歌呈现出平易近人的亲切面容,令无数文学青年对诗歌写作产生了新的认识,他们恍然大悟:这样的文字分行就是诗歌?既然如此,我也可以写出来。于是,校园内外的许多文学青年都加入到粗浅诗歌制造的队伍中来,用他们识文断字的诗歌修为进行大面积的“心灵鸡汤”的炮制活动。

这是一个让无数写作技术高超的诗人们啼笑皆非的事实。汪国真踩低了诗歌写作的门槛,吸引了无数人跨进这个书写行列,将诗歌带入了一个新的繁荣境地,尽管这次繁荣有太多的泡沫。

“只要彼此爱过一次/就是无憾的人生。”生命是一个过程,爱情是贯穿这个过程中最柔软、最珍贵的一环。没有爱的人生是残缺的,相反,只有真正爱过了,人生也就没有什么值得遗憾的了--诗人所表达的对爱的珍惜无可置疑。

剪不断的情愫

--汪国真

原想这一次远游

就能忘记你秀美的双眸

就能剪断

丝丝缕缕的情愫

和秋风也吹不落的忧愁

谁曾想 到头来

山河依旧

爱也依旧

你的身影

刚在身后 又到前头

如果非要给汪国真定位的话,我倾向于将他置于“校园诗人”的行列。就像上世纪风靡汉语世界的台湾“校园歌手”那样,他以清新、温情脉脉的市民浪漫主义风格吸引了大批的青年。作为一个青春刊物的撰稿人,汪国真的诗首先在北京中学生中产生一定反响,并以手抄本的形式在学生中流传。一位女教师将此信息告知身为某出版社编辑主任的丈夫,触发了出版社的商业敏感,并迅速与作者联系出版其作品。这部诗集的名字是《年轻的潮》,1990年出版,之后,再版数十万册。

汪国真把各种至理名言以押韵分行的形式浅白地表达出来,赢得了一群天真活泼的中学生的热烈欢迎。这一切都隐藏着一个事实:他开启了现代汉语诗的平面时代,并且以匪夷所思的出版量证实了这一感人事迹。种种迹象表明,中国现代诗就此别开生面地进入了一个无限繁华的海市蜃楼时代。

《剪不断的情愫》是一首朗朗上口的诗歌,不仅简洁、流畅,而且押韵,读起来更像歌词,如同一支忘情歌。

法国早期象征派诗人马拉美说过,“指明对象,就使诗歌可给予我们的满足减少四分之三。”他认为,诗歌审美的内在繁复要求繁复的表现。而这内在,类似梦的进行,无声,有色,无形,朦胧,不可触摸,可以意会,深致含蓄。汪国真以他轻松的实践和巨大的反响,彻底消解了这种诗歌审美观念,缩短了诗与歌之间的界限。

“原想这一次远游/就能忘记你秀美的双眸/就能剪断/丝丝缕缕的情愫/和秋风也吹不落的忧愁。”注意,这是一段不分行也非常流畅的句子,读起来没有断裂,没有突兀,没有空间,就像小学毕业班语文老师的复句讲解。其中的定语使用得非常合理,意思表达也清晰:本来想有了这次排遣的远游,我就能够放下你,忘记你的音容笑貌,忘记你那双迷人的眼睛,剪断对你不绝如缕的深深怀念,还有那秋风也挥之不去的忧伤。

汪国真的诗歌有个重要特征,就是提出一个不假思索的问题,这个问题是生活中常见的。他从生活的实践入手,借古今中外所熟知的哲理,从中略加变化,教导学生们应该如何如何。这种量化的哲理,十分适合中学生的思维。中学生的人生经验少,对所面临的人生问题,四顾茫然,而汪国真以诗歌的形式,为他们指引了一条浪漫的道路。这对于年轻的孩子们来说,新鲜而又简单实用。

谁曾想 到头来

山河依旧

爱也依旧

你的身影

刚在身后 又到前头

后面这节,可以让我们想起台湾诗人余光中《乡愁》里的名句“我在这头/母亲在那头”。“山河依旧/爱也依旧”这样的语词在其他文本中屡见不鲜。我个人认为,这是汪国真的诗歌被许多人诟病的重要依据。一种活跃在陈词滥调的氛围里缺乏深度的抒发,与汉语诗歌究竟存在多少关联?不过,这种写作手法上的拙劣并不影响他的诗歌被中学生乃至大学生所拥戴。因为这些诗句完全可以作为临别赠言,写在毕业留念本的扉页上,与印刷的墨香一道散发淡淡的清香。这里,也印证了一个基本常识:同样是几何,数学里的平面几何与解析几何不能等而视之。

怎么都没想到,这一次远游,身边的山山水水依然如故,我对你的爱恋也一如既往。在这里,我想起刘半农那首著名的情诗:“天上飘着些微云/地上吹着些微风/啊/微风吹动了我头发/教我如何不想她?”一样的情怀,一样的爱。

你飘忽的身影在我的脑海里不断地闪现,刚刚被我抛在脑后,一会儿又突然出现在我的面前。这是旧情不断的写意。“山河”这个意象,属于远取譬,看起来比较威武、壮大,实际上,它只是一个空洞的符号,显得不亲切,作为个人游历环境和生活境况的支撑,缺乏符号的确切感知力。

隽永的诗句会因为简洁、传神而成为格言,被人们反复吟咏。而把格言转换成诗,又会怎样呢?我不得而知。

《剪不断的情愫》表现的是一段爱情中止后的怀想。言简意赅,既有一点浪漫,又有一点心酸,完全符合豆蔻年华普遍的浅显情感心理。用概念复制概念,是汪国真的基本写作手段。这也是我对这首诗的理解。

少女波尔卡

--多多

同样的骄傲,同样的捉弄

这些自由的少女

这些将要长成皇后的少女

会为了爱情,到天涯海角

会跟随坏人,永不变心

据说多多是一个真正的汉语诗人。他的诗歌以精湛的技艺、明晰的洞察力、义无反顾的写作勇气,近乎完美地承续了汉语诗在当代中国的艰难使命。诗人多多,是当代最有名望的抒情诗人。《当代世界文学》执行主编罗伯特说:“多多是第一流中国诗人群体中的重要人物,值得西方予以严肃注意和承认。”推崇者认为,多多对世界和生命的温情理解,融于每一个词语、每一个句子的细致雕刻,并在每一首诗歌的内部构造上,力图实现他孤寂而坚定的美学抱负。他对汉语尊严的忠诚守护,使他的诗歌很早就形成了显著的个性和风格:意象简洁,节奏明快,语言准确、锐利而富有张力,对心灵细节有深切的敏感和痛苦的体认,对人类的精神困境有明确的艺术承担。他在2004年度发表的一系列诗作,以及他本人的重新出场,照亮了那些美好而令人激动的文学记忆,同时也见证了汉语诗歌永不衰竭的丰富可能性。

我们再来看这首诗。“波尔卡”一词是从波希米亚语中的“半”字演化而来的。波尔卡舞曲产生于1830年左右的捷克,是一种二拍子的快速舞曲,舞者们一只脚与另一脚之间按2/4拍子飞快交替,是一种轻快活泼的舞蹈。波希米亚的史学家们认为它是一位农家少女在星期日为了自娱而发明的。19世纪中叶,波尔卡传到英美,与华尔兹一道取代了乡村舞和科蒂林舞。

《少女波尔卡》表述的就是一种少女的情怀。这是一种放松了的状态,一种自由。诗人用波尔卡舞蹈的欢快韵味和少女生动的气韵在一个短小的碰撞中,裂变出无穷的力度。

作为朦胧诗时代的诗人,多多及其同时代诗人在“文革”时代的幽暗中,完成了精神上的自我启蒙。他较早懂得诗歌语言的技艺性。“文革”时期话语的闭合性,是那个时代精神闭合性的严重征兆,革命的坚硬话语构成了汉语文学写作的坚固囚笼。多多磨砺更加锋利的言辞,把自己解放出来。

多多自称深谙意大利美声技巧,懂得呼吸对发声的重要性。他的诗歌艺术则有着另一种意义上的“呼吸”,一种精神性的“呼吸”。在对内在精神渴望的强有力的挤压下,他把汉语抒情推到“高音C”的位置上,以一种精确而又纯粹的、金属质的声音,表达了自由而又完美的汉语抒情技巧。

“同样的骄傲,同样的捉弄/这些自由的少女/这些将要长成皇后的少女。”没有繁复的铺垫,没有渲染,题目就是窗口,就是进入的线索和通道。这里没有我们熟悉的古人的所谓比兴,只有一种递进,来自于物象间的感应,但其强度却远远超过我们所谓的经验逻辑。它让我们想到诗的久远的起源:当词语还未从祈神或巫性的咒语中分化出来之时。这种笼罩着某种宿命暗示的情调和表达方式,没有任何经验过程的黏滞,换句话说,任何可把捉的经验链条都被隐去了,唯余潜意识中突显的物象的关联,都浓缩在了既质实又弥散着强烈震荡的歧出断裂的物象间。在此,你会相信,诗人是通灵的,或巫性附体的。如裂开的矿石,在一个层面呈现了某些极致特征。在这首诗中,我们感到了强烈的对自由与意志的暗示。经验的个别性和强度就从奔突的词句里迸射出来。这样的笔法,大巧若拙,运千斤于指掌。

我们说,诗人,并不负有解说真理和道德的责任。或者说,诗歌是另外一种肯定和澄清。它可能不是真理,但它是证据,是一个处于时代变动中的人的观察、思索、感受、追求、行动……是人之存在的证据。隔着题材、技巧和辞藻,用心的读者始终会跟那些跳着波尔卡舞的少女见面,她任性、骄傲、自由奔放。

“这些自由的少女”,她们是未来掌握自己命运的“皇后”,少女与皇后,这之间最直接的关联就是女性的物理属性。因此,“皇后”在这里并不是指真正的皇后,而是那种骄傲、自由与高贵的精神品质,是男人们心目中的皇后。这些“皇后”,会为了爱情浪迹天涯,即使心爱的人是一个人们心目中的坏人,也永不变心。

在这首诗里,我们可以看到法国作家梅里美的短篇小说《卡门》里面那个叛逆的、无拘无束的吉卜赛女人卡门的影子。卡门对文明社会的反叛,其实可以触摸到人类内心最隐秘的一面,即原始本性中追求强力和渴望自由的欲望。所以,这位狂放不羁且反复无常的江湖女子令人着迷,成为有史以来文学作品中最受欢迎的女性形象之一。在这个诗里所表达的正是这种东西。少女为了爱情,宁愿抛弃家园,随爱人到天涯海角。只有对爱情如痴如醉的人才会如此。那种执著、坚忍不拔的追求精神和人格,通过“会跟随坏人,永不变心”这一价值判别的反衬,直接逼近读者的心底。这种坚实的语言,足以判定:多多的艺术标准的精准、严格,思路的清晰。他对语言的关注,足以让那些以为“诗歌可以只用技巧制造出来”或是声称“我不关心写什么,只关心怎么写”的诗人汗颜。虽然如此,他真正的秘密却不在这里,而在他的“动力系统”,也就是他的修养和境界,他整个的作为诗人的存在。是的,更重要的是那种语言背后的东西,那才是一个诗人的力量、源泉和价值所在。对诗歌的敬畏,这或许才是多多真正的魂魄所在。

《少女波尔卡》写于1973年。就语法技巧和思维深度来看,是当时不可思议的,是一个曾被人忽略的奇迹。一首能够穿越时代的诗歌是幸运的,是诗歌的幸运,也是读者的幸运。从思想深度上来看,它的自由气质比三十多年后的当下所谓的后现代要先进得多;在技术层次上而言,他言简意赅,没有那种煞有介事的反转和晦涩,却不乏空间。诗中洋溢着高张的人格,奔放着一种涌动的尊严。

一样的骄傲,一样的狡黠,在她们欢快的舞姿里闪现,这些天真烂漫的少女,这些任性快活的少女,这些即将成为男人们心中的皇后的少女。她们是多么骄傲,多么自由,她们会为了心中热烈的爱情,追随爱人到天涯海角,即使爱的人是坏蛋,也在所不辞,永不变心。这是对自由奔放的少女的礼赞,赞扬她们的质朴、忠贞、充满活力,不违背自己意愿的勇敢和热烈情怀。少女是无畏的,跳波尔卡舞的少女是渴望和热烈的化身。那飞扬不羁的头发,顾盼东西的明眸,酥胸柳腰,舞步穿踏游走,如黑夜抖落在身上的群星。那旋转而流动的衣裙,就是火焰,煮沸着男人的血。少女波尔卡,无法克制的泉水从你身上涌出,涌出就不再回头。少女波尔卡,呼叫你的名字就是近在咫尺,呼叫你的名字就是热血沸腾……